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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古城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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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輩子是什麽?一輩子有多長,怎樣算是一輩子,誰是誰的一輩子?這些問題,別說丫頭小子鬧不明白,就連白喜祥這樣的成年人,也永遠都搞不清楚。戲臺上,擡腿一跨便是千山萬水,開腔一唱便是日月如梭,一輩子來得容易去得快,終生事都在方寸間,但在真實的生活裏,哪有那麽簡單?日子要一天天地過,不知不覺地過,“一輩子”這麽沈重的字眼,有幾個人承擔得起。

天青覺得,戲肯定是他的一輩子。

天青是地道的北京人,生在南城馬蜂嘴的一個大雜院。院子和那附近所有院子一樣,破敗不堪,裏面擠了十幾戶人家,都是窮到打零工拾破爛的貧苦人。天青三歲那年,娘就過世了,家裏只剩了他和爹爹兩個。

天青已經不太記得娘的樣子。腦海中只留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,一些聲音,一些笑容,都不知道是真實的記憶,還是只是他的想象。娘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,是他一直掛在脖子上的小銅牌,上圓下方,四邊圈著草龍紋,裏面刻了字,一面是“如月之恒”,一面是“如日之升”,拴著一條細細的紅繩子。每當想娘了,他摸摸那個牌牌,悲苦的心裏,就稍微好受些。

大院裏的其他人家,都喜歡老靳家這個小子。他天性良善,待人溫厚、誠樸,單純如一塊透明的水晶,說話做事那個認真的勁兒,憨得叫人憐惜。這孩子的相貌,也跟其他在大雜院裏長大的孩子不太一樣,不僅五官清秀,更有一份軒昂的氣派,就算只穿破衣爛衫,挎著小籃子去撿煤核,也如鶴立雞群,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兩眼。院裏的錢大爺跟人說:“老靳家那孩子肯定是托生錯了,哪裏像是個拉洋車的兒子,活脫脫是個宮裏的阿哥。”周圍大夥兒都點頭。

天青那年剛剛五歲,聽見這話,不懂,回家問爹爹:“爹,什麽叫宮裏的阿哥?”

天青的爹爹靳采銀,每日起早貪黑地在外面拉車,為著那一份嚼裹,幾乎不怎麽回家。他聽了這話,微微一楞:“前清的小皇子吧,怎麽?”

天青把錢大爺的話說了,靳采銀也只有苦笑。兒子沒福,生在這苦窩窩裏,人才再好又有什麽用?自己連供他念書都不成。他瞧著兒子端正的眉眼和身架,忽然有了一個念頭:

“兒啊,不如送你去學戲?你到戲臺上去唱個阿哥,別人還比不了呢。老撿煤核也不是個辦法,學戲有個固定的飯食,學好了也能謀個出身。就是聽說學戲挺苦的,一般孩子熬不下來,唉。”

天青不知道學戲是幹什麽,但是,能有飯吃,能掙錢,就是好事。

“爹,我不怕吃苦。”

靳采銀輾轉托了人,送天青去見白喜祥。白喜祥一眼就相中了這孩子。他就是傳說中那種祖師爺賞飯吃的主兒:有樣兒,有嗓兒,兩道濃眉如畫,一雙星目生光,最難得這麽小的孩子已經有個不凡器宇,善加調-教之後,將來踏了臺毯肯定壓得住。

白喜祥故意考考他:

“到我這學戲,可有你的苦頭吃!天天從早練到晚,不用功就打,不給飯吃,罰跪!”

天青跪在地上,坦然回話:

“我不怕!我肯定用功,往死裏練功,師父就不會打我。”

好麽,有志氣。白喜祥微微笑了一下,收了他入門。

天青正如他自己說的,拼命用功,往死裏練功。從小在馬蜂嘴撿煤核長大,他拿吃苦根本不當回事,壓腿,耗頂,吊毛,搶背……他願意比師父交下來的功課還做得更多些。他喜歡戲,喜歡戲裏的忠孝節義、肝膽氣血,喜歡唱戲的感覺,每當聽著胡琴鑼鼓響起,整個人仿若泡在一缸熱水裏,每個毛孔都透著舒泰。他知道自己還小,離成角兒的時候還遠,不過就算在現在,能夠與戲為伴,日子都微微地閃著光彩。

“豪傑生來運不通,沙灘無水困蛟龍。有朝一日春雷動,大鵬展翅上九重!……”

北京透亮的藍天下,回蕩著朗朗的童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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